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福樓拜曾言:“歷史是一面鏡子,它照亮現(xiàn)實,也照亮未來。”當(dāng)電視劇《長安的荔枝》將馬伯庸筆下的盛唐圖景搬上熒屏,我們循著一顆鮮荔枝的運輸軌跡,不僅窺見大唐盛景的隱秘褶皺,更觸摸到歷史塵埃中躍動的人性溫度。這部改編自同名小說的作品,恰似一棵剝開的荔枝——外殼裹著波譎云詭的官場風(fēng)云,果肉浸透底層小吏的血淚掙扎,而最甘冽的核仁,蘊藏著跨越時代的生命哲思。
馬伯庸素以“見微知著”的史觀聞名,他如同手持放大鏡的歷史考古學(xué)家,從《新唐書·楊貴妃傳》中“妃嗜荔枝,必欲生致之”的寥寥數(shù)語,挖掘出一段被正史掩埋的生存史詩。小說主人公李善德,這個本應(yīng)淹沒在史書記載縫隙中的小吏,因一場荒誕的“荔枝之命”,突然被推至聚光燈下。嶺南到長安五千里的迢迢征途,既是荔枝的生死競速路,更是李善德作為“時代工具人”的精神突圍之戰(zhàn)。
小說章節(jié)恰似荔枝運輸?shù)年P(guān)鍵驛站,從“敕令驟至”的惶惑無措,到“成本精算”的殫精竭慮,再到“策略探尋”的艱難輾轉(zhuǎn),直至“長安終達”的虛空悵惘,每一章都浸透著具體而微的生存困境。馬伯庸的筆觸兼具考據(jù)的嚴謹與文學(xué)的靈韻:寫嶺南瘴癘,是“濕熱空氣裹挾著腐葉與蟲豸的腥甜”;繪長安官衙,則是“朱漆大門上的銅環(huán)泛著冷光,如蟄伏兇獸的獠牙”。這般細膩真實的細節(jié),讓讀者仿若與李善德并肩,跋涉泥濘古道,嗅聞馬廄腥臊,在汗水中丈量驛站間的漫長距離。
有人將其稱作“古代版社畜生存圖鑒”。李善德的境遇,與當(dāng)代職場人的困境形成奇妙共振:面對上司推諉時的無力感,應(yīng)對考核指標(biāo)時的焦灼,于體制夾縫中求生的掙扎。但不同于現(xiàn)代職場的“內(nèi)卷”敘事,馬伯庸筆下的李善德更似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——明知“荔枝之命”荒誕無稽,卻仍執(zhí)意將巨石推向山頂。這種“知其不可為而為之”的執(zhí)拗,賦予角色超越普通“打工人”的精神高度,成為人類對抗虛無的生動注腳。
最觸動人心的,是那些被歷史長河忽略的“人性微光”。李善德在瘴癘之地咳血時,峒女阿僮遞來帶著晨露的草藥;遭同僚構(gòu)陷之際,胡商蘇諒悄悄塞來尚有余溫的通關(guān)文牒;當(dāng)他終于摸索出“分枝水陸法”,草稿紙上暈染的墨跡里,凝結(jié)著一個小吏對專業(yè)最純粹的堅守。這些細碎的溫暖,讓冰冷的歷史時間軸,化作由無數(shù)“李善德”的血淚與希冀編織的生命長卷。正如托爾斯泰所說:“歷史是國家和人類的傳記。”而每個“李善德”的故事,都是傳記中最鮮活的注腳。
故事終章,李善德佇立長安城下,望著運送荔枝的馬車揚起漫天塵埃,說出那句“就算失敗,我也想知道,自己倒在距離終點多遠的地方”。這聲喟嘆如重錘,擊碎了所有關(guān)于“成功學(xué)”的虛妄幻象。馬伯庸在后記中寫道:“我們讀歷史,不是為了記住帝王將相的生平,而是為了看見那些被史書省略的‘李善德’。”在此意義上,《長安的荔枝》不僅是一部歷史小說,更是一面映照人性的明鏡——無論時代如何更迭,每個奮力生活的靈魂,都在書寫?yīng)殞儆谧约旱纳鼈髌妗?/p>
劇中李善德捧著新鮮荔枝跪于南薰殿外時,鏡頭掠過他鬢角的白發(fā)與眼底的星光。這一刻恍然明了:所謂歷史,不過是無數(shù)個“李善德”在命運洪流中,以微小卻堅定的堅持鐫刻下的印記。而這,或許正是馬伯庸借一顆荔枝傳遞的深刻啟示——在宏大敘事的陰影之下,每個認真活著的平凡個體,都值得被歷史溫柔以待。